推書No.35 村田沙耶香《便利店人間》:當「正常」被標籤化,「不正常」才正常


山裡的空氣輕輕的,但當時我卻覺得無比沉重。  
五月中旬的合歡山,白雲在山際間有進有退、搖擺不定。  
如同海洋的浮力撐起船隻,登山杖撐著我感冒尚未痊癒的身體。 

本來此行要登合歡四峰,因主峰封閉,臨時變更行程:第一天走東峰、石門山,隔天再上北峰。 
可能因為從高鐵站直上合歡山,身體還沒調整好,中午出發沒多久就開始暈眩了。 
明明有吃預防高山症的藥,不停補著水,身體還是誠實表達拒絕的訊號,喉嚨乾得像燒過一樣。
腳下的山路像磁石,不斷吸附著我的力氣與氧氣。 
走到東峰路程的一半,我還是停了下來。
是那種「再多一步都走不了」的停。 

殿後的領隊賈斯汀連忙上前確認我的狀況,讓其他人繼續往前,他留下照看我。 
走到遺址前,他說:「就先停在這裡吧。」他輕輕地說,好像一切都不需要勉強。 
我們坐著欣賞風景,側耳傾聽周圍的聲音,一面眺望山稜的表情。 
眼底是靜默而堅定的自然原色,時間像被停止了片刻,風聲安靜地包住我們。 

當我們往回走時,我的腳步變得輕盈。 
祕密的抽屜悄悄打開了,賈斯汀說起他的故事。  

年近四十的他,去年結婚,到目前為止,都過著一種「不將就」的人生。 
「大家都在努力的事情,像是時間、金錢,對我來說都太容易了。」  
「所以你一直在找尋更困難的?」 
「也不是……只是想知道,我活著,是為了什麼?」 
他試過各種挑戰,潛水、登山、極限運動,似乎想證明什麼。 
直到去年在雪山上失足摔落山谷,連夜等了六個小時被救援,避免成為又一則哀傷的寓言。
「那時候,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想死,想到老婆跟家人,突然覺得生活有了重量。」 

他的人生,與我截然不同。
我一邊跌跌撞撞、克服一個又一個高山症與無數生活難關,一邊越來越知道:我想要什麼、不想要什麼。
我們行走在不同的高度,都努力在找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站立的地方。

幾天後,我讀著《便利店人間》,想起跟賈斯汀的這場對話。
書中那個十八年來擔任便利店店員、不被周遭理解的女子—古倉惠子。 
她的身體裝著與眾不同的靈魂,家人說那是病,必須治。 
她了解到,在這個世界裡,「被看起來正常」似乎比任何事都重要。

於是她學習旁人說話的語調、節奏,每天早上迎接顧客、整理架上商品。
她的行為都是「預設好的」,就像便利店的貨架,每樣東西都照著位置擺放整齊。
「化身為店員,成為世界的齒輪。唯有這件事,讓我得以是一個正常人。」
她透過慣性行為編排的生活,不是出於愛好或興趣,而是一種求生的本能。

當她發自內心說:「我很好」時,沒有人相信她是真的好。
為了他人「三十幾歲不結婚不正常」的偏見,嘗試和前同事共住,試圖滿足社會期待時,她才明白自己不需要那樣的生活。
別人強加給她的「人生說明書」,卻不是正確的選擇。
對她來說,便利店店員是她最舒服的生活方式,儘管旁人看來單調、機械,卻是她存在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。
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那樣,能不被影響地獨立存在著。

今年四月,我感冒很長一段時間,參加半馬時幾乎是撐著跑完。
末段賽程,我動個兩三步,就得停下來喘個二、三十秒。 
身體失去原本的節奏成績比去年差不說,完賽後,身體也垮了一陣子。 
回家後,我姊說:「我要是你,半路就棄賽回家了。」 
我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 

那時候我忽然發現,我沒有被誰逼著去做這些事,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。但我沒有辦法中途放棄,這是我給自己的制約。 
朋友說,我因為意外聽到的一句話就開始爬百岳,她感到很佩服。
有位作家曾說:「在台灣,平行移動能收穫的不多,去做垂直移動吧,上山下海都行。你會看到不同的風景。」 
我不知道自己會看到怎樣的風景,但我只是,想去那裡看看,就只是看看。 

我不像賈斯汀在無限自由的迷宮中找尋出口,也不像古倉被他人的聲音勒住喉嚨。
好像沒受什麼制約,但也好像受著一種制約。
那不是社會的期待,不是別人的聲音。 而是我內在有一種東西,默默地說:不要勉強自己,但也不要輕易放棄。 

世上風景很多,最難看清的,可能是自己的內心。 
要看清它,有時候得繞遠路、有時候得爬高山、有時候得走得很慢。 
過程中,不斷與自己相認,像器官移植一樣,確認身心沒有排斥的感覺。

以前我以為原先設定從A點走到B點,就必須走到B點才能停下。
但其實,選擇在某個中間點停下,不是失敗或錯誤,可能只是因為那裡對當時的我來說剛剛好。

「正常」、「不正常」,都是他人定義的標準,是社會給予的標籤。
但我們不是商品,是獨一無二的生命。
如果有一天,明知道別人不理解你,我們能堅定地說:「我就是想這樣活著。」
那大概就足夠了。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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